于正心计
方婷
在电视剧领域，于正是个异类。
作为通俗故事的编造者和扮演者，他集赞美与毁谤于一身；他是谩骂的制造者和承受者，同时也是高收视率和高商业回报的保证。一旦遇到雷人、高收视的古装剧或民国剧，许多观众的第一反应是于正出品。在娱乐圈的这些年，他已经为自己打上了深深的“话题之王”的烙印，有关他的讨论随时会演变成一场闹剧。
最近的一次，是在韩剧《来自星星的你》大热之时，网络上果断传出了于正将要翻拍的消息。
2014年以来，在于正的微博主页上，转发和评论数最高的也是一条关于这部韩剧的内容。2月11日，于正难得严肃地讨论电视剧市场网络受众和电视受众的区别，并对外界盛传翻拍的消息做出回应：“不会翻拍。”
这条微博引来近1500条评论，很多人半真半假地评论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隔日，便有网站将于正的微博写成新闻发表，他保证不翻拍某部电视剧，甚至比小明星的绯闻更有娱乐价值。
这是于正在电视剧市场话题度的直观显现。不过，作为当下身处娱乐圈漩涡中的人物，于正却宣称自己小时候对娱乐并不感兴趣。
上初中时，他的同班同学都在收集明星贴画，他往上游走了一步，邮购贴画卖给同学。这故事听上去像是富豪大亨商业启蒙史的标准范本，但于正终究没有投身商界。如你所见，36岁的他如今是著名且充满争议的影视制作人。
一切早在当初就显露端倪，卖明星贴画挣来的钱，于正用来买时尚杂志。那是在1990年代，中国只有《时尚》、《瑞丽》等少数几本时尚杂志，且都处于起步阶段。远在浙江县级市海宁，于正想尽办法收集一切他能看到的时尚杂志。他甚至做了一件“现在想来不太好的事情”——看到杂志上的漂亮图片，他会撕下来带回家。
几大箱时尚杂志并没有将于正熏陶成街头潮人。采访当天，他穿了一件普通的运动装，头发因为没有打理而有些凌乱、油腻，拍摄照片时不得不用水沾湿，以分出个发型来。这一半是因为他前一天刚从横店回北京，奔波劳累；一半是在娱乐圈，于正的着装品位向来只能算是中等，他把对时尚的积累用在了另一个地方—他的电视剧里。
“我发现，我这么多年的准备原来就为了这个东西。”于正挥舞着手，强调自己骨子里对漂亮东西的追求。他的作品以大胆的服装配色、华丽的建筑布景、美貌的男女演员以及始终不停息的抄袭骂战而为人所知。从2010年起，《美人心计》、《宫锁心玉》、《笑傲江湖》、《陆贞传奇》等连续几部高收视、高话题度的电视剧让他成为中国最炙手可热的制作人。
在此之前，影视圈里的人提起于正，多半把他定位为作品好卖、人品存疑的编剧。而如今人们提起他，尽管依旧充满质疑，但因为他在收视率上毋庸置疑的成功，评价的天平开始向另一端有所倾斜。
“他是非常有特色的编剧型制作人。”在一次娱乐圈的小规模聚会上，一位资深经纪人说道，“上他戏的演员只能拿平常片酬的十分之一，没得商量。但在制景服装上，他大概是电视圈里最舍得花钱的一位。”
他还长袖善舞，制作的电视剧大都在湖南、浙江等一线卫视黄金档播出。就算自降片酬，演员也愿意在他的戏里露脸。最开始为他所用的是他旗下的新人演员，随后是已经成名、渴望借他之手塑造自己新形象的成熟演员，比如陆毅、林心如、霍建华等。
“我怀疑这样下去，最后所有的演员都会往他那边跑。”在场的另一位经纪人说。
苦情戏
对大多数人来说，于正在北京的小办公室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空间刚好够摆开一张办公桌和两张靠背椅。靠门的一侧，是一排低矮的玻璃柜子，上面随意摆着一些奖杯、奖牌，多是搜狐、优酷等视频网站颁发给穿越剧《宫锁心玉》的。柜子里除了他出品的电视剧影碟，还放着一排日本漫画书，分别是《孔雀王》、《学生会长是女仆！》等。办公桌上方挂着一幅笔触不甚高明的蓝色观音画，如果外人问起，于正会解释说那是匿名粉丝送的。画像的左下方还提着一首藏头诗，创作者用心地把于正的名字嵌在其中。
与办公室氛围格格不入的是一台点钞机。“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横店，不经常在这里办公，所以公司会计有时候会在这里做一下账。”于正工作室宣传总监陶毅解释道。
和于正一样，演员张哲瀚很少踏足位于北京光华路的于正工作室。上一次他来到这里还是2012年12月底，他在这间办公室签下一份经纪合同，成为于正工作室的艺人。于正旗下的艺人只有四五位，工作室每年开拍的戏就有三到五部，签约给于正意味着将来不愁戏拍，如果表现得不是太差，很快能够担纲主角。
对刚毕业于戏剧学院的学生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去处。张哲瀚出生于1991年，气质干净，很有礼貌，和上一个被于正捧红的男明星陈晓有几分相似。他在一位摄影师的引荐下与于正相识，经过一年的互相了解，决定签约到于正工作室。这里面起关键作用的是张哲瀚的母亲，签约时，她也陪伴在办公室里。“有点把我托付给于老师的意思。”张哲瀚说。
“签约之前，我妈妈跟他聊了很多次，觉得大家的愿景计划都差不多。”张哲瀚口中所谓的“愿景计划”，用最直白的语言来说就是红，成为偶像。于正在迅速造星方面的能力经常被人拿来与琼瑶、海岩相提并论，他声称自己挑演员从来不用老板、投资人的关系户，如果非要说有关系户，那就是他签下的艺人。于正挑中他们，便会不遗余力地在电视剧中用故事情节、服装造型烘托他们的漂亮、灵动，哪怕为此牺牲电视剧的逻辑性。
“他们是我对演艺没有完成的梦想，是我对自己的打造。”于正说。
一直宣称不喜欢娱乐的于正，在高中毕业后选择投考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最大也是最直接的驱动力是虚荣。
“那时候还很瘦，大家都说我长得漂亮，可以去当演员。我也想当大明星啊，当了明星就可以穿漂亮衣服了。”如今的于正身高在175厘米上下，梨形身材，看上去跟他所描述的漂亮男孩形象相去甚远。
于正最终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当起了旁听生。像所有表演系的学生一样，他在各大剧组里跑龙套，以期有一天能够被人慧眼识珠，成就自己的明星梦。直到有一次，他在大雨里淋了四个小时卖力演戏，最终还是被导演斥责为不会演戏，“我发现我是别人的木偶”。在取得成功之后，这个梦想破碎的悲情故事被他当作励志故事的起点，在不同的采访中叙述了很多遍。endprint
1999年，发胖到连龙套都当不上的于正在星空卫视谋得一份兼职，写情景剧剧本，报酬是每集1000元，于正记得自己一晚上就可以写一集。“那时候我才大三，你想象下，1000元是什么概念？”更能刺激于正的是写剧本带来的利益操纵感，身为编剧，他还能介绍师弟师妹去演情景剧。他不再是木偶，而是可以牵扯木偶提线的那个人。
务实的于正迅速把职业目标调整为编剧。
他在编通俗故事这件事上颇有几分才华，这得益于天赋和从小的积累。至今他仍对自己中考时获得海宁市唯一一个作文满分而津津乐道；初中时他就开始看梁羽生、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东野圭吾、哈兰·科本的推理小说，以及韩国作家金河仁的悲情小说；他看琼瑶的言情剧、杨佩佩的武侠剧时非常投入，印象最深刻的是《青青河边草》。
大学毕业后，于正进入香港导演李惠民在上海的工作室。李惠民曾拍过电影《新龙门客栈》、《笑傲江湖》、电视剧《花木兰》等，相比当时还在强调情怀的内地电视人，李惠民、赖水清等一批率先进入内地市场的港台导演，更懂得操作一些通俗好看、以强情节见长的电视剧。在李惠民门下，于正的工作具体说来就是不署名的编剧。有时候他需要看着导演以前的作品，把情节结构“扒下来”，以备翻拍；另一些时间里，导演会给一些定好的剧本结构，让于正往里填内容。
这些工作庞杂而繁重，最重要的是，无法给于正带来他渴望的成就感—既没有报酬，也无法得到他想要的操控感，他又回到当初憎厌的木偶人状态。
职场戏
残酷的影视圈留给新人的是道窄门，摆在于正面前的选择并不多。在李惠民工作室，于正当了三年学徒，学会了如何迅速编故事，也学会了如何让故事灵感不至枯竭——秘诀是在其他地方汲取故事元素。在导演的要求下，他开始看之前从来不看的日本漫画，学习他们优秀的人物架构。其中一部动漫《梦幻游戏》直接激发他后来创作出大热穿越剧《宫锁心玉》。
但当时的于正，正沉湎在自己的故事里。
“一直写、一直写，上海的冬天很冷，晚上写作冻到脚都见骨头了还在写。”于正说，如果把那三年用电视剧的方法拍出来，应该属于男主角未发迹之前的刻苦磨练。
一如曲折的励志剧，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导演分配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参与创作电视剧《荆轲传奇》的剧本，并许诺写完之后会有一个大红包。
“看李太太的脸色，感觉那个红包超大的，你知道吗？”于正在空气中比画出一个手势，形容他对那个红包的期许。他最终在圣诞节前完成了自己的部分，因为赶工，还得了肺炎住进医院。圣诞节时他果真收到许诺好的红包，回到家打开发现里面只有500元。“我哭得跟什么似的，我想我这是为了什么啊。”
这件事情最终促使于正自立门户。
“我是个比较势利的人。”不待别人评价，于正主动提起这点，他甚至不介意把自己的合作名单优先级告诉别人。“我只跟湖南经视、欢瑞世纪合作，因为我们是一起打的天下。还有一家是华夏视听，我跟他们的老总还比较有缘分，都喜欢金庸。在成名之前让我气不过的人，到我成名之后都来找过我，我也没给人家机会。”
这位成年人就像自己初中时读过的那些通俗故事写的那样，爱恨情仇相较于常人更加跌宕起伏，对成功前受过的冷遇耿耿于怀，对帮助他走上巅峰的人念念不忘。
自立门户后，他先是成为以民国戏见长的知名编剧，比如为范冰冰写出《胭脂雪》，后又转型成为制作人，成为古装剧里的翘楚。湖南经视、欢瑞世纪和华夏视听，正是在他转型困难的时候为他提供机会，而被他列入优先合作对象。
当然，这位正在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的制作人不会把话说死。“其他公司想和我合作也行，我在意的是你有什么优势跟我合作。”于正享受这种筛选别人的优越感，即便对自家艺人也是如此，“我希望我是他们的教父、监护人，是爸爸的感觉。”他故意把自己说成一个冷酷的、高高在上的人，“一定要控制好这个，我的心态是：你走了，我可以找到比你更好的人。”
在微博上，于正像个热情的推销员，夸张狂热地推荐演员，贴上自己和他们的合照（大多是在片场），语气亲昵地@对方。不过，那更像是他做给观众看的表演，在私底下，于正很少跟演员接触，就算对演员有不满，他也会通过工作室的其他人来传达。他刻意与演员保持距离，一方面害怕损害自己的权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本质上是个情感过于细腻的人。“我跟何晟铭（演员）合作了很多年，他离开的时候我非常痛苦，我在他身上投入了太多情感和工作上的东西。”
一年里，于正有两百多天会泡在横店，演员张哲瀚只有在那里才能见到他。他的勤奋毋庸置疑，不写剧本时他每天写作三四千字练笔，写剧本的时候他每天写作一万多字。身为编剧型制作人，他懂得如何把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在现实中呈现出来。
正在横店拍摄古装剧《班淑传奇》的张哲瀚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故事版本是，于正会因为颜色搭配不合心意，下令将剧组搭好的布景拆掉重建，为了镜头里的人物造型美观，他甚至舍得用真金来打造头饰。
于正有两套固定的造型班底，以香港人为主。普通电视制作人在意投资成本和演员搭配，而他更加在意造型细节。在电视剧开拍之前，他会专门跟造型师对一遍色谱，告诉对方自己想要的色彩感觉。他没有学过设计，所有的经验都来自时尚杂志和天生的敏感。
他有小聪明，善于走一些捷径。在制作《美人心计》时，他请来香港著名造型师吴宝玲，后者曾经在电影《画皮》里担任造型师。“我告诉她就根据《画皮》电影里的造型打样，但我不要里面那种比较重的感觉，我来挑色彩和布料。”于正用亮丽的色彩、质量上乘的布料来装点古装剧的做法，令人耳目一新，《美人心计》最终成为2011年最热门的电视剧之一。
在此后的时间里，于正将这套方法沿袭下来。他的手机里存储了大量网上收集的美图，包括场景和服装。每到新戏开拍，他就将手机里的图片资料发给造型师，让他们不断试验，设计出符合他要求的服饰布景。endprint
他对自己的眼光有着近乎狂妄的自信，尤其不能忍受失去对电视剧审美定调的操控权。
近两年来，电影版《宫》大概算是于正摔的最大一个跟头。这部与万达影视合作的电影票房只有5500万元左右。在七夕档期，又背靠万达院线的资源，这样的成绩并不算好。于正将原因归咎于自己没有电影制作经验，没能在合作中争取到对剧组班底的主控权。“你看《小时代》，人家做得那么漂亮。如果《宫》按照我的感觉并由我的班底来做的话，肯定会超过《小时代》。”他说。
狗血剧
几乎每一次，于正制作的电视剧在上星卫视特别是湖南卫视首播时，同名百度贴吧就会迅速聚集大批观众，在短时间内将同名贴吧推上排行榜上前几位。这些贴吧的吧主大多是大学在校生，年纪在20岁以内。他们迷恋于正营造出的漂亮场景，以及剧中人物身上的品质和情感。
他们当然知道于正是谁，但没有人是他的粉丝。
紫葵因为杨幂而关注电视剧《宫锁心玉》，继而成为铁杆粉丝。《宫锁心玉》首播已经过去三年，在每四周就能播完一部电视剧的内地市场，这意味着一段漫长的时间已经过去。紫葵依旧活跃在贴吧里，义务做一些维护工作。“我喜欢（《宫锁心玉》中）八爷和晴川的感情，特别美好。”
至于对另一部清宫戏《甄嬛传》的感觉？“不喜欢，里面演皇帝的演员也实在太老了吧。”她说的是陈建斌，一位44岁的男演员。
《新版笑傲江湖》的贴吧吧主小诗则是因为演员霍建华而看这部剧。在这部电视剧里，于正大胆改变了大反派东方不败的性别，并让她和男主角令狐冲谈起了恋爱。这种改编比以往任何一个版本都出格，在原著迷里引起强烈不满。
令人意外的是，小诗也算是原著迷，但她并不反感于正的改编，她喜欢霍建华对令狐冲感情戏的演绎，觉得可以用“丝丝入扣”来形容。
这从侧面证明了于正在选角上的精准眼光，他总能知道年轻观众喜欢什么样的偶像，然后在自己的剧里无限放大他们的优点。“我乐此不疲，我觉得我一直在梦中，在造梦。”
这听上去有些像是琼瑶的说法，充满少女般的浪漫感。但如果环顾四周，于正所处的现实环境显然没有那么美好，他的奋斗故事，充满了背叛和否认。比如，星之国际经纪公司创始人Amy曾提起自己为于正打理过两年编剧业务，于正却坚称自己一直是单打独斗，从未将自己签给任何人；于正在微博上热情地@各路明星，回以同样互动的人寥寥可数；他在圈内的人品、口碑总体说来堪忧，一位曾经的合作方拒绝采访时，愤怒地表示再也不想与于正的任何话题产生交集——而他显然不是唯一一个对于正话题保持缄默的人。
在各种论坛和社交网络上，于正也是风暴中心点。他被称为“于麻麻”、“于抄抄”，前者指责他热衷攻击别人，后者直指他的作品抄袭他人。如紫葵、小诗这样的观众并不在意于正是否存在抄袭的嫌疑，但于正总要被媒体不断问起抄袭的问题。他编剧的作品《大清后宫》被指抄袭《金枝欲孽》，《贤妻良母》被指抄袭《溏心风暴》，制作的《美人天下》被指抄袭《越狱》，就连还没播出的《连城》，也被指责抄袭《华胥引》……
“天底下没有新鲜的事情，所有的东西无非是重组、再重组。乔布斯做iPhone，改变了人类的命运，但是你能说他抄袭了手机吗？手机可不是他发明的。这就是我对抄袭的界定和认可。”这听上去很像是于正的诡辩，但是并不妨碍电视台和观众买他的账。今年，他又有四部电视剧正在制作中。
对于漫天的非议，于正在微博说明上写下这样的文字：“不辩解不掩饰，即使观众相信狗血多于真相，也要坚持高贵的灵魂和正义的心。”这似乎是他对微博留言中来自陌生人辱骂的统一回应，如果他发一条身体不适的内容，被顶得最高的必然是恶毒诅咒他病重的留言。
不过，于正不去动手删除它们，任由它们摆在那里，为他所处的娱乐业做注脚。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紫葵和小诗为化名）
1.作为备受争议的编剧、制作人，于正并不讳言自己骨子里对漂亮东西的追求。他把这种追求应用在自己的电视剧里，收获高收视率的同时，也迎来网络上的阵阵骂声。
2.2006年
《大清后宫》
清宫剧
于正最得意的编剧之作。
3. 2008年
《胭脂雪》
民国剧
编剧身价倍涨，与范冰冰合作。
4. 2009年
《锁清秋》
民国剧
首当制作人。
5. 2010年
《美人心计》
古装剧
贯彻对视觉的追求，打出个人品牌。
6. 宫锁心玉》
穿越剧
造星能力爆发，将演员杨幂、冯绍峰推上一线。
7. 2013年
《新笑傲江湖》
武侠改编剧
大幅改编原著，争议四起，收视率走高。
8. 图为演员张哲瀚。
于正签下的演员大都长相养眼，
他会调动所有造型制景的力量，
用尽一切梦幻的情节放大他们的魅力，
准确击中女性观众的心。
9. 2013年
《宫锁沉香》
电影
首次触电，票房失利。endprint
